唐旭东:擦亮中医药这块“金字招牌”
唐旭东:擦亮中医药这块“金字招牌”
本报记者 刘嫣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06月14日 第 06 版)
唐旭东: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中医科学院学部委员、首席研究员,中国中医科学院原副院长,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脾胃病研究所所长。
清晨7:00,离开诊的时间还有1个小时,北京西苑医院门诊一楼18号专家诊室的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不过这个长队有些特别,排队的不是人,而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五颜六色的行李箱,它们的主人则坐在离此稍远的候诊区的长椅上,有的在眯着眼休息,有的在交头接耳探讨病情。
一袭白色的身影疾步走进诊室,速度太快,人们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是谁。
人群中有点骚动,来了!
“专家”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算算时间,对助手说:“下午要赶飞机去杭州参加研讨会,就加7个号吧!”
2024年4月25日,上午8:00,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中医科学院学部委员、首席研究员、西苑医院脾胃病研究所所长唐旭冬,开始了他日复一日的分秒必争的一天。
两个大脑
人还没来得及坐下,第一位患者——一位大叔就愁眉苦脸地进来,手里捏着厚厚一摞检查单,“大夫,我是从辽宁盘锦来的,在我们那嘎达检查说是胃萎缩,已经萎缩3年了,你看我这还能治不?”唐旭东接过检查单一边翻看一边问道:
“胃怎么难受?”
“一阵阵疼,吃下就打嗝。”
“食欲好吗?”
“还行,总是觉得不怎么饿。”
看完检查单,趁着继续问诊的工夫,唐旭东切了切患者的脉,给出了答案:
“我看了您的胃镜检查报告,连续3年都是胃窦部的轻、中度萎缩,没什么风险,不用担心。”
“都3年了,真的没事?”大叔还是有些不放心。
“真的没事,我给您开几服药,主要是消除症状和炎症,保护好胃黏膜就行。”
说着话的同时手里不停写着方子,问诊结束,方子紧跟着就出来了。感觉唐旭东有两个大脑,一个负责说话,一个负责看报告、切脉、写方,彼此之间互不干扰又配合得天衣无缝。
“两个大脑”是怎么长出来的?
1979年,16岁的唐旭东考上了扬州医学专科学校中医专业,在此之前关于中医到底是什么他几乎一无所知,反正是父母帮他选的,理由很简单:“干净,不像西医整天开刀、流脓淌血的。”
学中医的过程大多是枯燥的,离不了死记硬背。一次跟老师看中药标本时讲到吴茱萸,唐旭东也没多想随手包了一小包扔在宿舍里就没再管。放暑假了,总算能松口气了,没承想嘴唇得了疱疹病毒感染,火辣辣的针扎一样疼,可偏巧又没有药治。
病急乱投“医”的唐旭东想起了带回家的那一小包中药标本吴茱萸,《中药学》课堂上刚讲了吴茱萸研末醋调外敷足心具有引火下行的功效。快,赶紧找出来,捣碎,用醋调和,抹在伤湿止痛膏上,贴在脚底。一觉醒来,疼痛全无。
神了!
让他感觉“神”的,不是自己治了自己,而是老祖宗的方子。从此,他对中医经典奉若神明。
毕业后,唐旭东在江苏连云港市中医院工作,跟着院长还有70多岁的老院长在门诊抄方子——这个极其枯燥却是大医必经之路。
在唐旭东看来,学中医最重要的3件事,读经典、跟名师、干临床。尤其跟名师抄方可以直接地学到经验,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在扬州医专读书时,苏北医院是学校的附属医院,医院的中医部由名家任达然老先生的三位传人坐镇,刚入门就能跟着名医抄方,唐旭东无疑是幸运的。
后来到了山东、北京求学,师从王文正和董建华老师,三年时间两年半还是抄方。
方子有了还要会用。中医强调感性技术,同样的症状,不同的患者,开出的方子也会不一样。即便是同一个病人,也能够开出十人十方。
一切因人制宜、因时制宜、因地制宜——这也是中医“活”的灵魂。可在这“灵魂”面前,不知难倒了多少中医学子。
2024年5月8日,晚上8点,晓堂方药沙龙的线上活动准时开始。本以为只是唐旭东带的几个博士生、博士后,视频显示参会人数却有50人。一问才知,这里面不光有他现在的学生,过去的学生,各地慕名拜师的学生也不少,大家聚在一起就一个经典方剂的临床使用深入讨论。
守正创新
“唐院长,我总觉得烧心,一个劲儿地往上反酸水,有时候甚至觉得堵喉咙。”说完又赶紧指了指小腿,“这儿,这儿凉,是那种从脚心蹿上来的凉,吃了两个月药也不管用,您赶紧帮我看看。”
进来位大妈,一坐下就用手顺着自己胸口,不等医生问诊就忙着诉苦。
巧了,一连3个患者都这么说,就像“商量”过似的。
唐旭东很快出方。
西医认为消化道疾病特别是功能性疾病是分节段诊断的,很精细,治疗也是分别针对上消化道或下消化道疾病进行抑酸、或促动力等单靶点干预。这种治疗方式打靶准、见效快,但远期效果往往不佳,有时候还会“摁下葫芦起了瓢”,使得各种症状反复。中医将全消化道看作一个整体,治疗上消化道病症(反流、胃胀、胃痛等)一定会顾及下消化道(腹泻、便秘等)症状,反之亦然;对于令西医头疼的上下消化道症状重叠,中医更是“手拿把掐”。可以说,中医治疗脾胃病走在了世界前列,但由于中西医文化差异造成的“语言障碍”,使得国际医学界无法充分认识和理解中医治疗脾胃病的优势。
唐旭东深刻认识到,“中医药临床研究纳入现代医学的诊断标准是大势所趋。”纳入现代医学的诊断标准不仅有利于中医药的国际交流,同时也利于老百姓理解中医药,扩大中医药的影响。
基于功能性胃肠病西医单靶点治疗的特点,临床评价时是按照每个部位填写一个症状量化表,而脾胃病通常是烧心、反酸、胃胀、胃痛与腹痛腹胀、便秘、腹泻等多个症状同时出现,这就意味着患者要同时填多个表,且几个量化表加在一起评价难免有所偏差。十多年前,唐旭东带领其团队通过创新性临床研究制作出新的评价量表,从反流、消化不良、排便、整体状况、心理和社会功能六个维度,36个条目,一张表格全部搞定,通过不同的权重综合评价治疗效果。
中医治疗有特色,但特色不等于优势,特色是事物本身固有的,而优势则是与其他事物相比较而言的。
以安慰剂作为对照是国际上评价功能性疾病治疗药物是否有效的公认方法,不仅对作为对照的病人要盲选,参与医生也不知道哪组是药物组还是安慰剂组。西医一个药片就能搞定的事情,到了中药汤剂这却犯了难,做好中药汤剂的安慰剂模拟如果颜色、味道稍有不对就会露馅,试了各种方法终于找到将生大米炒黄和5%的中药原药一起熬制,这才“骗”了过去,并通过动物实验证明安慰剂无药理作用。
唐旭东认为,如果中医药治疗优势病种的疗效既经得住循证医学的检验,又能以现代科学语言阐明其机制,那么以还原论为主导的西医诊疗将不再一枝独秀,以“整体观”“辨证论治”为特色的中医诊疗思维、中医复方疗法将在治疗理念上引发一场医学革命。
“到那时,蕴含中国哲学智慧的中医药学将更加闪耀于世界医学舞台,为人类健康作出更大贡献”。
责任
指针眼看就要指向12点。进来了一位小伙子,第一印象是瘦,脸颊两侧深深地凹陷下去,如今已临近初夏,大家都穿着短袖,而他还穿着棉鞋绒裤。唐旭东皱起了眉:
“小伙子你多重?”
“不到100斤。”
“多高?”
“175厘米。”
“平时吃得怎么样?”
“只能吃馒头、粥、面条,吃得比小孩还少,吃多了就不消化。”
……
听着小伙子的叙述,唐旭东不断摇头:“你这个病很重,得好好治,重点任务就是把体重涨起来,我给你开些药,不过药只能起30%的作用,剩下的70%在你自己。”说着又看了看表,“这70%怎么做,我还是得花点时间跟你说清楚。”
说着说着,20分钟过去了。
作为中医大家和全国政协委员的唐旭东身上有两副担子,一副是患者,一副是中医。
2018年6月,唐旭东参加全国政协组织的基层专题调研活动,先后去了湖北、四川、江苏和河北等地,发现在基层医疗卫生服务领域,尤其是在乡村医疗卫生服务网底建设上还存在着巨大的困难,特别是卫技人才短缺,甚至存在着部分地区乡村医疗卫生服务网底破溃、难以支撑运行的局面。
座谈会上,唐旭东带着感情讲道:“我们讲美丽乡村,绿色乡村,和谐乡村,可却很少提健康乡村,先有健康才有小康啊!”
于是,有了提案《制定乡村医疗卫生队伍建设行动计划 筑牢乡村医疗卫生服务网底》。
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屠呦呦老师受中医古籍《肘后备急方》的启发从青蒿中成功提取青蒿素,治疗疟疾有特效且不耐药,除此之外中国医学界再未取得过如此成就。要想把中医药看病的原理说明白讲清楚,要想发表更多的高质量的SCI(科学引文索引)论文这类“硬通货”,必须拥有高水平的科技创新平台。
于是,又有了提案《关于进一步夯实中医药高端平台建设,助力中医药高质量发展的提案》。
3个月前,距离2024年全国两会召开还有半个多月,唐旭东接到了一份特别的邀请——参加委员通道采访。
十四届全国政协以来,共有51位委员在委员通道接受中外媒体记者的采访,唐旭东是唯一一位中医:“兴奋是肯定的,因为有太多话想说,想通过政协这个平台让更多人知道中医、了解中医。”中医博大精深的同时又晦涩难懂,怎么让普通人一下就能听懂?
3月7日上午,委员通道现场,唐旭东讲述了中医药的神秘和神奇——从疫情防治中医药的独特作用,讲到中医药的独特治病作用、中医药养生融入百姓生活,讲到中医的传承与发展,讲到党中央对发展中医药的重大决策和部署,讲到中医药凝聚着深邃的哲学智慧和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健康养生理念和实践经验、是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讲到作为中医人有责任擦亮这一“金字招牌”。
为了接地气,他讲了一个常见病——带状疱疹,也就是百姓俗称的“缠腰龙”的诊治。他说:“其实用中医的火针疗法点刺和拔火罐,止痛效果特别的好。”
“疱疹”?
那一刻,当着全国老百姓的面,他是不是想起了当中医学生时第一次自己给自己治“疱疹病毒感染”的“神”经历?此一时,一边问着诊,一边把着脉,唐旭东教授还在给一个一个患者看病——无非就是胃疼、反酸、便秘、烧心……
又看了一下表。
“得赶飞机了……嗯,最后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