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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锦花:为传统评弹注入时尚基因

2023-08-24 09:00:42 来源:中国妇女报 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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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简介·

  陆锦花:上海评弹团评弹演员,“85后”,被誉为新生代丽调传人。曾获中国曲艺牡丹奖新人奖、上海市青年拔尖人才、上海市青年文艺家、上海市十大文化新人等荣誉称号。上海市政协委员、上海市青年联合会委员、上海市知识分子联谊会理事、上海市青年文联理事、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上海曲艺家协会会员。

  ■ 口述:陆锦花 (著名青年评弹演员)

  ■ 记录:李新勇 (作家)

  2020年初冬一个清闲的下午,一首古风民谣从窗外飘进来: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山花蕉叶暮色丛染红巾……古雅歌词,绘出江南的景色和韵味。我在网络上将这首发行于2017年的《声声慢》搜索来听了两遍,觉得不够过瘾。我心想,古雅的歌词,要是再配上古雅的曲调,那效果会怎样?于是我试着用苏州话改编了这首歌,试唱的时候,我又加上了我们评弹演员必备的乐器——三弦和琵琶,没想到感觉非常好。为检验改编效果,我把这首用苏州话演唱的《声声慢》挂到网上,奇迹发生了,挂上去的第二天,点击量就超过100万次,几天时间,红遍全网,一时间,《声声慢》成了苏州游客心目中评弹的代表。到现在,点击量累计超过4亿次。后来又出现了京剧版、少儿版等多种艺术表现形式。

  但我要告诉朋友们,苏州话《声声慢》不是评弹。这只是我一次成功的跨界、破圈的翻唱。这件事情表明,评弹的传播和推广非常重要,评弹的探索和创新比墨守成规更有意义和价值。

  奇妙的缘分

  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做电台主持人,我从小就喜欢讲故事,也喜欢写作文,还担任过学校红领巾广播台的台长。

  读初二的时候,学校把我们集中到操场上听几个人讲抗洪救灾的故事。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是评弹演员。我平时喜欢朗诵,那几个人讲的故事很精彩,可我很纳闷:他们的“朗诵”跟我之前接触到的朗诵怎么都不一样呢?他们说书的语言类似于苏州话,抑扬婉转,特别有韵味。我暗想以后也要用这种声音讲故事。这事就这么过了,没想到,无意间却在我心头种下了一个关于评弹的根。

  第二年我们学校来了几位老师,替苏州评弹学校招生,其中一位正是去年来我们学校讲故事的人。面试过后,正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我追到学校门口问他们评弹学校学什么、学了出来干什么。几位老师非常认真地回答了我的提问,他们说评弹学校学唱歌跳舞,主要是唱评弹。我听了超级开心,心想以后就可以跟他们学讲故事了。那一天我真是高兴坏了,整天都在心里想象我给大家讲精彩故事的样子。

  不久后,我就进了苏州评弹学校。那是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式带回廊的院子,非常雅致。

  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自由安排,每到晚自习和早自习,我就搬一张凳子到学校的走廊,张嘴就唱,也不会多唱,每一个新学的东西都只唱两遍,前后也就十多分钟吧。那种四合院似的走廊,你随便坐在哪里,只要张口演唱,无论身处校园的哪个角落都会有人能关注到你。老师们都夸赞说:“陆锦花在用功了!”我要的就是这效果,唱完我就回教室该干什么干什么。说讨巧吧,事实上这两遍挺锻炼人的,必须用心用情,老师和同学都是内行。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假用功,但假用功也并非百无一用,走廊再小再狭窄也是个舞台。那两遍效率极高,既锻炼了我的舞台经验,也逼迫我用最短的时间学懂、悟透所学的作品。

  毕业的时候,我是同班同学中第一个找到工作的,进了个人人仰慕的专业剧团。那时候我的自我感觉很好,觉得自己可厉害了,仿佛就是一匹马,而且是驰骋疆场跑得最快的那匹宝马。

  可是到了工作单位发现,一切都不是想象的样子。我们是专业剧团,里面的每一个演员都曾经是“人中龙凤”,我连小组唱都排不上。那段时间我挺失落的,每天都在否定自己,感觉英雄无用武之地。那时候我17岁,开始怀疑我自己。

  于是我决定从剧团跳出去,干什么去?跑码头。

  那段艰难的日子,磨炼了我的意志

  所谓跑码头,就是到乡村或者集镇上演出。评弹演员得有舞台演唱,要不然连续“闷”上两三年,技艺荒疏,才情消退,等机会来临,已经泯然众人了。我去过什么样的地方?可以用一连串的名词叠加起来描述,比如世界、亚洲、中国、江苏无锡的什么县什么区什么镇什么村什么小组的哪一条路上的小卖部左边的第几幢房子的旁边。从长途大巴转到公交车后转人力电动车,再步行到达演出地。

  我的搭档个子很高,1米93,被大家称为评弹界的姚明,睡舞台后面一张钢丝床,顾得到头就顾不上脚。我们在那里每天要演两个小时,连演半个月。

  那时候农村演出还有“敌档”,也就是同一地方有几个书场同时开演,为了稳住脚跟能说满15天,我除了两小时舞台演出之外,必须研究剧本,背新的剧本,根据当地观众的需求边说边改,常说常新。这些功课都准备好之后,我就读书,书成了我最好的伙伴。这些看似打发时光的阅读,为我以后的剧本艺术创作奠定了基础。

  有一天晚上,从书场回来已经快12点。我的搭档说他要开开荤。他说:“我买了白斩鸡,你吃不吃?”我说我吃泡面加茶叶蛋。他撕开白斩鸡的包装刚刚吃了几块,就说肚子有点不舒服,得先去上个厕所。过了一会听见他在下面带着哭腔喊我:“锦花,你来看看这白斩鸡!”我问他怎么了。他伤心地说:“被老鼠吃过了呀!”接着他哭起来。我们那时候才十八九岁,说起来还是孩子,他哭着说:“我就吃了一块,我平时还不舍得吃呢,好不容易开个荤,连老鼠都要跟我抢饭吃!”他的话让我一下子也伤心起来。“连老鼠都要跟我抢饭吃”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我把泡面和茶叶蛋分给他一份,总算挨过了一个伤心的夜晚。

  那段艰难的日子磨炼了我们的意志。之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首先想的是我该怎么办,因为没有退路,没有人能救你,只能靠自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评弹作为传统艺术,是一条孤独寂寞之路,越往前走,越会感到孤独,因为从业者也少,观众也少,知音更少。但评弹又给予我很多,不然把我扔在茫茫人海中,我就是那滚滚浪花里的一小朵,大浪一来,一瞬间就什么都找不着了。

  坚韧和倔强陪伴我挺过最艰难的岁月

  跑码头的日子太苦了,看不到人生的希望。那段时间我非常低迷,有一次我去苏州的园林,听一个导游讲解,听完很不满意。我想,我不用背解说词,听一遍马上讲都比她讲得更好。我当时就想转行做导游。

  当时还有同学转行去做销售,卖汽车、卖房子,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挣了好多钱。有个转行发了财的同学对我说:“锦花,凭你的口才要是转行,一个月时间,你就能做得比我们总监的业绩还要好。”

  我动心了。但我又心有不甘,我心想:我不是总感觉自己是一匹“宝马”吗?怎么还没混出模样就想打退堂鼓了呢?

  正在这时候,我参加了一次比赛。那是2008年,文化部在上海举办了“评弹金榜——苏浙沪优秀青年演员电视大赛”,我报名参加了,正是这次比赛让我在评弹之路上坚持下来。

  我为大赛准备了评弹《黛玉焚稿》选段。这个片段符合我当时的心境,而丽调又比较忧郁、婉转柔美。天时地利人和,当我坐在舞台中央,弹拨起琵琶,唱出第一句“风雨连宵铁马喧”后,有意识地闷了三秒钟,“哗”,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心头的天窗一瞬间打开了:原来,我确实是匹马!掌声给了我自信。我接着唱下去,当唱到“药石无灵终难痊,心病难将心药治,凄凄风雨赴黄泉,难了人间未了缘”,观众起立为我鼓掌,观众的眼泪和我的泪水交相呼应。那一刻,我明白,我不仅要做一个有特点的演员,更重要的是要在每一句唱腔里倾注自己的真情。唯有真情才能打动观众。

  其实参加这次比赛之前,我嗓子哑了。演员是吃开口饭的,嗓子哑了就基本没戏了。从初赛到决赛,到最后冠军角逐之前,我的嗓子越来越不好。有人劝我退赛,他说你要是退赛,金牌榜还有你陆锦花的传说,要是失败,你就彻底输了。

  可是我想,既然都走到冠军角逐了,要死要活、事成事败都绝不打退堂鼓。靠着这股倔强,我成为登上“金榜十佳”中最年轻、排名靠前的演员。我又重新找回了当初的自信。

  那一年我22岁,当时上海的媒体毫不吝啬地称我为“黑马”。2010年年末,我以“上海市特殊引进人才”的身份调入上海评弹团。在上海,学习和演出的机会更多了,除了平时的演出外,还有大剧院演唱交响评弹、大型评弹演唱会和出访演出等。2014年,我还有幸在意大利威尼斯参加了世界说唱大会,和全世界“说唱艺术”的同仁们共同交流学习,并收获了国际友谊。

  到现在,我已演出超过3000场。评弹虽然小众,但有观众、有需要,我们付出的努力,还是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肯定和鼓励。只要坚持不懈,我们前面一定是一条开满鲜花的路途。

  跨界,只为让更多人喜欢评弹

  我天生略带沙哑的嗓音帮助了我。我也有意识科学地利用这一“优势”。经过一场场长篇评弹的历练,我知道观众需要什么、欣赏什么。

  评弹不仅属于老年人,还属于整个民族。如何吸引年轻观众?这成为所有从事传统艺术的演员们共同面临的课题。评弹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评弹”原名说书,弹词和评话是两个不同的艺术门类,1950年才在上海被合并为“评弹”。评弹的演出样式和流派唱腔始终在创新和发展。从一人坐唱,到民国时代出现双档,从只有男双档发展到男女双档、女双档,甚至“三个档”“花色档”。评弹音乐也从晚清时代的陈调、俞调、马调,发展到后来的二十几种曲调,伴奏也更丰富。评弹表演本身和昆曲很相似,后来吸收京剧、电影、话剧(文明戏)、流行歌曲等元素,丰富自身的表演手法和音乐内涵,这才形成了现在的评弹。经历那么长历史时期的发展,到了现代,是不是可以在继承的基础上继续做一些创新?

  我喜欢尝试和探索,不管对艺术还是生活,我都乐观、热情、积极,这样的性格决定了我迟早会加入“吃螃蟹的人”的队伍。2013年至今,我还整理了丽调经典书目《杜十娘归舟》《罗汉钱》《王魁负桂英》等;根据美国经典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故事和主题曲,我创作微型弹词《杰克与露丝》,那些新观众、老观众听了,都说:“哇,这个太美了!”

  我一直在琢磨“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句话的内涵,提出一个概念是容易的,真正去实践的可能不多。传统艺术完全可以做得更新颖,让更多的年轻人亲近传统文化。2020年苏州话版《声声慢》只是我众多“跨界”艺术探索中的一次。事实上,这不是我第一次把传统艺术玩出花样来。2015年,受北京爵士乐协会的邀请,我做了一次传统评弹丽调和爵士音乐的碰撞试验。我在传统评弹《情探》中,大胆地运用了钢琴和大提琴元素,在整场演出中尤显特别,引起了爵士界艺术家的高度赞誉和深入探讨,随后开始了爵士评弹演唱会的全国巡回演出。这个作品于2016年被收入爵士评弹专辑《腔调》,被国内外多家媒体专题报道。今年,我带着爵士评弹走进了新加坡的“榴莲壳”(即滨海艺术中心),这是第一次以评弹和爵士结合的方式,接受国际舞台的审视,反响热烈。演出结束后,主办方发出了后续演出的邀约。这些年,在央视春节戏曲晚会等节目演出中,我和岳云鹏、张尕怂等都有过很好的合作。

  除了评弹艺术上的追求和探索,我是个热爱生活的人,音乐、诗歌、茶、酒、花充实了我的业余生活。生活的丰富促进我艺术的丰富,艺术的探索又提高我生活的品位和情趣。工作不是我的全部,丰富的日常生活让我的人和作品更立体、灵魂更饱满。我爱评弹艺术,也爱生活。

[责任编辑:李伯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