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里的长调——深切缅怀著名蒙古族歌唱家拉苏荣
拉苏荣是我国著名男高音歌唱家,第一代乌兰牧骑队员。2022年12月31日23时47分,2023年新年钟声敲响的前一刻,拉苏荣先生因病在北京辞世,享年75岁。作家阿古拉泰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深情回顾了拉苏荣先生如长调般悠扬而高亢的一生,缅怀这位为人民而歌的长调歌唱家。
——编者的话
时间的脚步,像草原上疾驰的走马;有时,又像一曲蒙古族长调,曲折、蜿蜒、起伏而悠长。
有一曲长调,生长在蓝天之下的高原上,为牧人的生活插上了幸福的翅膀。然而,正当长调的颤音飙升华彩之际,美妙的乐音却戛然而止。
2022年岁末那个夜晚,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之际,著名蒙古族声乐表演艺术家拉苏荣,他那水晶般的音符,停止了激情的跳动……
牧人们常说,每一棵小草都听过他的歌声。是的,他的足迹遍布了祖国北疆的山山水水,他的歌声欢腾了数不清的田野毡房,他的长调复苏了一颗颗迷茫干渴的心灵,他的炽情感召着一代代艺术青年多彩斑斓的梦……他的歌喉,也曾震荡过亚非拉美华丽的音乐殿堂。然而,他最为钟情的依然是,这片给了他无尽滋养、无数风雨、无上荣光的土地。
他用一生的歌唱,反哺着母爱的故乡。
拉苏荣从鄂尔多斯高原一个素朴的民歌世家走向世界。他是第一代乌兰牧骑队员、国家一级演员、亚洲三大蒙古族男高音歌唱家、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蒙古族长调传承人。他的声名如雷贯耳,他的奋斗发人深思,他的成功耐人寻味。正是高原上的风沙、血脉里的传承,与百折不挠的努力,成就了这位深受人们爱戴的人民艺术家。
人民艺术家,不是哪一位权威大咖的定评,这是大众的心声,它来自牧草的深处。这个称谓,远比“歌王”更加真切、亲切、恰切。它,有着沙里淘金的分量。
依照他的才华、能力、品格、眼界与影响,足可平步青云,坐享其成。然而,在索取与奉献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在捷径与长路之间,他选择了跋涉;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他选择了歌唱。
我们庆幸他的选择。这是他的幸福,也是我们的幸运。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为中华文化、草原音乐传承与创新奉献全部心力的拉苏荣。他像一只鹰,用坚强的翅膀拥抱着蓝天与风暴,他的目光一直俯瞰着山川大地,他的影子一直眷恋着起飞的那座高原。他投身的领域远远超越了歌唱本身,包括声乐教学、器乐研究、文化交流、普及写作等。
他以金子般的歌唱,擦亮了一个时代的天空;他以艰苦卓绝的努力,让草原的呼吸更加雄健有力;他以长调与短调、西洋与本土的融合征服了世界,从而让草原音乐变得更加辽阔;他发自肺腑的歌声张开翅膀,丈量着118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赤诚、勇敢、自信与豪迈!
拉苏荣以其笃定与执着,建构起德艺双馨的人格典范。
他没有当过一天的首领,却能够调动千军万马;他童心不泯一脸阳光,却能尽洗铅华甘守寂寞;他从不窃窃私语勾肩搭背,却能海纳百川又呼朋引类;他久居京城,背剪双臂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回到草原,却十里下马揖拜天地亲敬自然;他歌声中的“努古拉”,千折百转九曲蜿蜒,生活中却快人快语单刀直入直抒胸臆;他从来不屑经营所谓的“圈子”,而高亢嘹亮的歌声却环绕着地球不停地旋转,旋转,挥之不散……
对于一位艺术家最好的怀念,不是悲伤不是流泪,而是要追寻他的足迹,探究他的贡献,弘扬他的业绩,光大他的精神。
于是,人们放下新年的欢乐,眺望远方。一片片雪花在掌心融化,一遍遍追思这位纯正高洁用生命啼唱了一生的歌者。
他美妙的歌喉,宽广的胸襟,出众的才华,超群的智慧,四射的魅力,温暖的行动,点点滴滴,洒落在时光记忆的长路上。仿佛看见,拉苏荣老师正脚蹬长靴,手挽马缰,迎着初升的太阳,含笑向着明媚的春光走来……
拉苏荣爱国、为民、崇德、尚艺,有情、有义、有梦、有爱。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有趣。诙谐幽默,从不刻板,乐观豁达,毫无雕琢,平凡的生活因为他的歌声与笑声,平添了太多的欢乐!他纯真无邪本色不改,一路前行不忘初衷,就连走路,一直都是牧人的样子!
拉苏荣走着一条难而正的艺术人生之路。他说,人只要发光发热,太阳和月亮就会找到你并照亮你;假如老是琢磨着放毒或者放箭,迟早自己也会被射中。多么深邃而又精彩的哲言啊!他一路发光发热,马行千里,泥沙不洗,而生活,一次次报之以掌声、笑容、鲜花和累累硕果……
拉苏荣的学养是深厚的。他不是一唱了之,而是把每一次谢幕都当作新的开始。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歌者,他还是一位殚精竭虑的传承者与播种者。他放牧着草浪,又学会了耕耘。除了歌唱,他对文学、民俗、历史、语言等,多有涉猎并均有建树。他集歌唱、表演、传承、传播、创作、翻译、教学、研究于一身,堪称一位旷世奇才,特别是在中蒙两国申报蒙古族长调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贡献卓著,功不可没!
这是一位妙趣横生的人!能把生活中的精华萃取绽放到舞台上,又能将舞台上的美轮美奂,弹拨成毡房里的欢歌笑语。谈笑风生,饱含着哲思与智慧;侃侃而谈,洋溢着谐趣与真率。他是一位雄辩的演说家。倘若敢有外敌来犯,给他五分钟的动员,便可集结升腾起一支马队的风暴,一往无前,排山倒海,所向披靡!
然而,铁骨铮铮的拉苏荣又是那样的侠骨柔肠。他一生的两大收获是:艺术与爱情。
常想起,他与秉建策马并肩,驰骋在五月的草地上。春风拂面,万籁安然,寂静的牧场蜿蜒的河水,倾听着他俩自由的欢乐和谁也猜想不到的悄悄话……这一段旷世之恋留下了一段传奇,这温暖的传奇怀抱着多少感人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都在讲述着昭君出塞的时代新篇!
秉建,我们也学着拉苏荣老师和毡房里的额吉,这样叫你!
你是草原的媳妇,也是草原的女儿,你嫁给了拉苏荣,也就嫁给了草原,草原,永远都是你的家!拉苏荣策马远行,草原定会加倍地爱你。您和拉苏荣同是我们的骄傲,同是高原上跳荡不息的火焰、清澈见底的流水、根脉相连的小草……
“为什么喜欢拉苏荣老师和他的歌声?”
在锡林郭勒乌珠穆沁鲜花遍地的草场上,记者正在采访一位手执套杆的年轻骑手。
“拉老师,是我们的肺……”
肺?
噢,肺,是保障人呼吸的器官,离心贴得最近,它太重要了,没有它人就无法生存——牧民的表达,是多么的形象、深刻而又惊人啊!
拉苏荣和他的歌声就是草原的呼吸。
同是在锡林郭勒,拉苏荣开办了十年长调培训班。那时,他的健康已经出现问题,需要腾出更多时间精力全力治疗。但他觉得,草原的呼吸比他的呼吸更加重要。他拖着病弱的身体,开始了漫漫传承之路。他要把最后的呼吸,留给这片深情而又广袤的大地……
发现一株好苗子,他欣喜若狂,全身心投入。弟子们争气,像雨后的牧草一样疯长起来,一浪高过一浪。更加令人感叹的是,他的“有教无类”。出类拔萃者,不遗余力地教与带;基础弱、环境差的执着爱好者,他更加上心。他让每一位远道而来的长调挚爱者,乘兴而来,满载而归。
拉苏荣说,长调为什么长?是因为草原的路漫长,山高水远,孩子们这样一路风尘奔来,多么令人感动!长调生长在天地之间,并非出生在宫殿,它的摇篮是山河大地,它最接地气,牧草、河流、毡房、马背更懂得它,更离不开它!
人民需要艺术,艺术也需要人民。群众在哪里,舞台就在哪里。作为第一代乌兰牧骑老队员,拉苏荣用他的一生践行着乌兰牧骑精神。
春天来了,草场又绿。西乌旗巴拉格尔苏木罕乌拉嘎查,一片平坦茂盛的草地上,拉苏荣正挥汗如雨,他和队员们竖起两根木桩,拉开一根长绳。几盏汽灯,在晚霞和煦的微风中轻轻摇晃。拉苏荣双手叉腰,站在不同角度看了看舞台,觉得似乎还缺点什么。他招了招手,带上两个年轻的队员,几人飞身上马,驰向山岗的那一面。不一会儿,抱着满怀花开正旺的山芍药归来,一簇簇插在舞台的前排,又喜滋滋地洒上了清凉的河水。哦,这天地间的美景,自然中的大自然!缤纷的花朵们望了望天空和大地,满意地笑了……它们也许不知,它们正在用自己绚丽的绽放,装点着天下无双的舞台!
夜幕降临,牧人们把珍珠般的牛羊拢到圈里,盛装从四面八方赶来,来看这难得一见的乌兰牧骑演出,来看广播匣子里常听常新、宛如久别亲人的拉苏荣。
星星月亮也赶来了,它们晶莹闪烁,不停地眨着眼睛,布满了整个夜空。
拉苏荣站在汽灯下,深情地唱起了蜿蜒起伏的长调。他知道,这奔流在牧人心中的河水,解渴,养生,日夜不息。
那些草丛里蛰伏的蚊虫们也来凑热闹,围着气灯不厌其烦地摇晃飞舞,一会儿叮在演员们的脸上,一会儿爬进衣袖、裤腿儿里,有时竟钻进放声歌唱的喉咙。拉苏荣暂停一下长调,笑着吐出蚊虫,幽默地说:“你们也来添乱,没门儿!”接着继续他的歌唱。
牧民的掌声把演出时间加长了一倍。已是午夜,老老少少的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队员们赶紧收拾行囊,把服装道具装上勒勒车,准备在毡房里眯一会儿,再赶往下一个下营地。
忽然,队长斯琴低声说:“几个牧人到边境上追赶马群,来迟了,怎么办?”拉苏荣说:“怎么办?别说几个人,一个人也要给他们演出。咱们是乌兰牧骑呀!”
于是,刚装好的服装道具又卸下来。拉苏荣一口气唱了六首。三个牧人盘坐在挂满露珠的草地上,深情地看了一次别开生面的“专场”演出,感动的泪水辉映着启明的星辰……
这只是拉苏荣艺术生涯中朴素的一幕。
他是乌兰牧骑“一专多能”的代表。唱歌、演奏、跳舞、编创,样样精通;理发、打井、放羊、饮马、捡牛粪,熟练地使用脚踏发电机……他还是肩挎药箱的“卫生员”,一面给队员们保健,一面为当地的牧民送医问诊。
他是一个“多面手”,他是一个“百宝箱”,他是一个“万花筒”。他是一朵云,是一棵草,是一颗晨露,是一道彩虹,是掠过草梢一阵阵的清风,是驰向一座座毡房一声声马蹄的心跳……他的歌声与爱,治愈抚慰涵养了太多太多的心灵……
在正蓝旗桑根达来,演出刚刚结束。一个人匆匆跑来,说,公社有个干部病了,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呢。二话不说,拉苏荣背起药箱立刻“出诊”。原来,这位基层干部患了肠胃感冒,他没有在意坚持工作,已转为急性痢疾,病情急重,十分危险。
拉苏荣看了看病人体征试了试体温,运用在医院花三个月时间学到的急救知识,采用中蒙医相结合的方法,为患者打了“封闭针”,又用了一些药,稳定住了病情。病人转危为安,渐渐安然入睡。这时,天已大亮,一夜没有合眼的拉苏荣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却像满目霞光的凯旋者一样,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队里。
告别时,那位公社干部挣扎着站起来,让妻子搀扶着,感激地来送乌兰牧骑,送“良医”拉苏荣。他摇动的手臂,渐渐融进了夕阳染红的草海中……
拉苏荣和牧人的情不仅仅是以歌声相连的,更因为无声的爱。
夏日炎炎,草原上没有一丝绿荫,连风也停住了脚步。
演出如同在火炉下进行。这一次演出更加特殊,正应了拉苏荣当时的那句话,一个人也要去演。这个牧人因为情况特殊,没有看到昨晚的演出。他骑着马在演出过的场地上不停地打转。
好,那咱们就摆舞台,再演一场。
一根套杆,地上一横就是分界线。套杆前面是“舞台”,后面就是“观众席”,观众,只有一个!
两首歌下来。拉苏蓉满脸汗水,周身冒着热气。忽然,这个牧人绕开套杆(这是草原上的习俗,不得横跨套杆)。他走上舞台,别人还以为他要献花,可手中却没有鲜花;以为他要签名,可手中又没有笔和纸。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白羊肚手巾。这白羊肚手巾真是“羊肚”了,上面浸透了不知多少汗渍和雨水呀!他轻轻地为拉苏荣擦拭着脸和脖子。拉苏荣缓缓地扬起了脸,十分享受。然后接过毛巾,又自己细细地擦了一遍,才把“羊肚毛巾”还给那个牧人。他闻到的不只是草场的味道,更是令人感动的牧人一颗赤诚的心!
一次演出结束,乌兰牧骑在一个临时场所休息。午睡时,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尾随而来,他一定要再近距离见一见拉苏荣。
大场地上,还没有入睡的笛子手乌金山半睡半醒,往前一指,那就是拉苏荣。青年牧人踮着脚尖儿,俯下身,满怀深情地端详了一阵儿,禁不住轻轻地吻了一下这粗壮的胳膊,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原来,被吻的这只胳膊是另一位队员吉日木图的,他就睡在拉苏荣的旁侧,他也雄壮健硕。醒来,大家笑成一团,讲着这个“张冠李戴”的有趣故事。拉苏荣却深情地说,我在梦里接受了牧人的“吻”……
拉苏荣把自己当作牧人,牧人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在草原上,拉苏荣是几代人心目中的“男神”。
只要听说乌兰牧骑要来演出,牧民们就奔走相告,激动的提前几天睡不着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拉苏荣、牧兰……
在呼伦贝尔演出途中,拉苏荣意外地病了。听说后,两个牧人从一百多里地以外出发,一清早冒着零下40度的严寒,怀里揣着新烤的“列巴”和果酱,策马飞奔而来。在招待所,人们刚刚醒来,看见两匹黑马变成了“白马”,两个牧人变成了“圣诞老人”,人们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拉苏荣被感动了,他拉着牧人的手,说,我一定要给你们唱两支歌,暖暖身子。说罢,清了清干痒的嗓子,一口气唱了四五首歌。招待所的人们都围拢了过来,久久不愿散去。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独唱音乐会”呀!
内蒙古大哟,辽阔无边。从呼伦贝尔,到阿拉善,太阳走也要走两个多小时。8000公里长的边防线上,官兵们更加渴望乌兰牧骑的到来。
在阿拉善的一个边防哨所,乌兰牧骑小分队演出后,辛劳一天的队员们在营房里早早地入睡了。清晨醒来发现,战士们穿着皮大衣,头戴棉帽,脚蹬皮靴,一律睡在马厩里头。拉苏荣喊醒了所有的队员,来见证这感人的一幕。这风雪严寒中的军民鱼水情,多么令人动容啊!
临别,乌兰牧骑队员和官兵紧紧拥抱在一起,热泪,打湿了他们无声的话语……
拉苏荣的奉献与汗水,惠及的不止是蒙古族和脚下的土地。他的劳作,他的前行,一直在为中华文化的瑰丽大厦添砖加瓦,他的呕心沥血赢得了国家荣誉,乃至成为世界艺术殿堂里悠扬绵长、跳荡不息、余音绕梁的音符。这宝贵的精神财富不单属于他个人,它有力诠释着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意义,共有精神家园的根脉相连与勃勃生机。
《敖包相会》,这首人们耳熟能详、风靡世界的爱情绝唱,唱出了草原生活的美满与青春的炽烈。这首歌强力的传播者就是拉苏荣和金花。舞台上,这对有着姐弟般情义携手相伴的金质搭档,珠联璧合,一唱就是五十年,半个世纪,风雨无阻。忆起拉苏荣,金花这位善良透明的大艺术家,泪水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挂满了胸襟。她讲述着拉苏荣的一件件往事,忽尔竟又破涕为笑。拉苏荣太有趣了,他带给这个世界的不是拧眉与重负,是轻松,是畅快,是游刃有余,是坦坦荡荡,是起伏不定的欢乐与出其不意的会心一笑,是循环往复、滔滔不绝河水一样流淌的长调。包括他的走,人们似乎至今依然察觉不到。大家围坐在一起,流泪,歌唱,谈笑,仿佛这位老兄并没有走远,不像是为他送行,更像是等待着他的归来。他热情的脚步,正在回乡的路上……
拉苏荣走了,留下一路绿色的歌声。他的“长调林”又开始吐露新芽,伸枝展叶,呼风唤雨,汇聚起多声部的“潮尔道”,和他的弟子们一起,继续为他炽爱的绿色歌唱!
岁月的长河奔腾不息,后浪追赶着前浪。
20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以拉苏荣、牧兰、金花、德德玛等为代表的众多歌唱家一展歌喉,声震四海,令草原音乐艺术的天空群星璀璨,众星拱月。如今30年过去,新时代的大幕徐徐拉开,这繁星万点的苍穹上,正闪烁着更加灿烂迷人、更加令人企盼的浩瀚星河……
(作者:阿古拉泰,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内蒙古大学驻校作家,内蒙古诗歌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