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一个成熟或接近成熟的艺术家的标志之一，就是能够准确地选择与自己心灵共鸣的题材不断深入开掘，或直抒胸臆或曲折婉转，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的潜意识深处的诗思灵光反复歌咏，多侧面多角度加以聚集，继而让读者受到感动感染，直至震撼。

   科尔沁乡党、蒙古族诗人阿古拉泰，应该视为具备这种气质的一位艺术家。他刚刚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五本书，散文集《谁是这个世界的富翁》、诗歌评论集《诗意的栖居》，剩下的三本都与诗歌有关，更离不开草原意蕴。一本是歌词选《白云的故乡》，另外两本便是本文论及的诗集《随风飘逝》和《青草灯盏》。收到五本书后，整整一个下午我被阿古拉泰拉进了草原，带进了他的乡情乡思乃至几缕乡愁之中，为他的家国情怀、民族情感和赤子情思所感动。如果说《随风飘逝》显示出阿古拉泰大气磅礴诗风的话，《青草灯盏》则着眼于细部描写，从青草意象入手，反复歌吟，把一个蒙古族诗人对青草的观察、描摹和歌咏推到某种极致。青草在阿古拉泰笔下，是个体的卑微的生命，又是群体壮阔的存在；是诗人的自诩，也是想象无限的载体，所以读到他的青草味儿十足的诗句，你不可能不心向往之。

   “一棵探头探脑的小草/嫩得让人心疼”“有一棵青草紧紧地/攥紧了大地的脉搏”具象中又有极大想象的空间。

   “像一棵草一样行走，在草原，在戈壁，在城市水泥的缝隙间/像一棵草一样行走，用自己的瘦，用自己的小，用深绿色的骨头/像一棵草一样行走，雨来了，不打伞，风来了，就顶着风迈步/像一棵草一样行走，不能在泥土中扎根就在石头缝里跋涉/像一棵草一样行走，无所畏惧，默默地就走成了时光的样子……”

   忍不住摘录下全诗，我觉得每一笔每一画都属于草地上的一块草坪，不忍去切割、破坏它的完整性。草如果能行走的话，也应该是阿古拉泰想象的这般模样，但我从中读出了另一种深意。草的意象让我想起人民，想起苦难，想起生存的艰辛，还有坚持到最后的胜利，我甚至联想到鲁迅先生的《野草》。

   此外，如古人论诗所云，诗有佳句照眼明，在这本以青草为主人公的抒情短诗中，小令般清新的诗句举不胜举，读时眼前为之一亮，继而拍案叫绝，相对于《随风飘逝》中大量粗豪壮阔的政治抒情诗而言，《青草灯盏》显示出阿古拉泰炼字炼意的一流功夫。一首小诗，便是一幅小画，一段小曲，在迎接春天的跌宕起伏中带给人愉悦和美感。譬如他在《一朵花的呼吸》中开头一节：

   正午的阳光下 一只蜻蜓

   把梦焊在了一朵花上

   微微颤动的翅翼 像是

   花蕊均匀的呼吸

   这里有色彩、动作，还有“焊”在花上的梦！好一个“焊”字！蜻蜓落花的日常小景，陡然充满浓郁的诗意。

   阿古拉泰写《纸上的草原》，称“每一行字都会长成一棵青草/我在纸上放牧着牛羊”。他把自己的写作进行富有民族特色的阐述，同样的工作，在上一首诗中他这样比喻：“诗人的劳作，不亚于/露水在一朵花蕊上/轻轻地行走。”因此青草意象游动在阿古拉泰的笔下，是充实沉重的，又是轻盈灵动的，青草可以是明亮甚至忧伤的，也可能把天空、星星及看不见的命运掩埋在一棵草下面，博大而辽阔。在阿古拉泰笔下，青草是鲜活的，他认真地写道：“青草是有眼睛的/只要有一棵青草在你心上也就够了”。他用一棵青草的祝福，深绿色的祝福，说道：“一棵青草的祝福 微不足道/却闪着晶莹的露珠。”

   至此，我感到自己读懂了蒙古族诗人阿古拉泰的心灵，“青草辉煌/大地安详”，青草存在，载我所爱；青草无边，诗思无垠；草原上走出的阿古拉泰，就这样把青草写到极致，完成了自己在诗集《青草灯盏》中所能尽到的责任。

   《青草灯盏》让我想起童年，想起远去的温馨记忆，想起土地、农舍、蒙古包和勒勒车，还有奔跑的小马驹，缓缓行进的温顺的羊群。快乐的牧羊犬，以及白云蓝天下一个跑动着的身影。他从童年跑到中年，从草原跑到城市，现在他仍在奔跑，他把自己当成一棵小草，移植在城市钢筋水泥的缝隙里，但他其实早已不是小草。蒙古族诗人阿古拉泰用刚刚出版的五本著作，告诉我们：这棵拥有青草梦幻、提着青草灯盏的诗人，已成长为一棵壮硕的大树。

   大树会记住自己种子时的憧憬，更感谢承载他身躯的土地，阿古拉泰这种感恩的情怀，尤其令人感动。青草伴诗意共生，与大地同在。

   （作者系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