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心中都住着一个英雄
李骏虎
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里盛赞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谓之“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孤篇盖全唐”的说法由此而来。
《春江花月夜》很长,有九组三十六句之多,把其中大部分写景状物、表达离人、怨妇、游子心绪的诗句都剥离的话,就剩下了一组核心句: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组诗突破了前人天地永恒、人生苦短的思想局限,抒发出人的生命在传承中绵延不绝的达观态度,境界寥廓,有着高远的时空意识。但要说它“压倒全唐之作”,恐怕古人是不会认可的,因为同时代还有公推“孤篇横绝”的真正唐诗。比如,立意相近的诗作,有历代公认的唐代五言诗压卷之作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就二十个字,毫无雕饰,近乎白描,却达到了天地大美和人生哲理的统一,主观和客观的和谐,成为独步千古的伟大诗篇。朱之荆《增订唐诗摘钞》评价说:“五言绝,允推此为第一首。”
还有没有在立意和艺术上更为极致的作品呢?真正引领了盛唐诗歌、孤篇横绝古今的就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是陈子昂在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跟随建安王武攸宜北征契丹时,登上当年燕昭王为招贤纳士而筑的幽州黄金台,吊古伤今所作的慷慨悲歌,意境高古、苍茫寥廓。前两句俯仰古今,一指千古,穿越时空,第三句写天地无极、宇宙洪荒,最后一句落脚在遗世独立、思考天道的自我。古今,天地,我,完成了个人与宇宙和历史的对话,不同的人吟诵这首诗,都会是那个唯一和宇宙相对的自我,从而超越时空界限,使灵魂得到飞升,因此黄周星在《唐诗快》中说:“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从具象到抽象,从现实到荒诞,是艺术尤其诗歌的境界差别,不妨把这三首诗做一个比较:
《春江花月夜》满篇都是“江”和“月”;《登鹳雀楼》最后有一个“楼”字点题;而《登幽州台歌》正文不但没有一个“台”字,甚至没有任何的具象所指,有的只是抒情和感慨,可以说通篇都是虚指,达到了“无”的境界,却写出了古往今来每个人心中的情绪,他所发出的万古浩叹,把风雅兴寄的诗歌传统推到极致,在唐代的诗歌中才是真正的孤篇横绝。张若虚是“吴中四士”之一,王之涣被誉为唐代四大边塞诗人,而陈子昂与李白等被列入“仙宗十友”,从地域,到时代,到超越凡尘俗世,这是三位诗人的境界的阶梯。
国学大师马一浮所作浙大校歌中有句:“靡革匪因,靡故匪新”,是说任何事物都需要不断革新,但革新也需要继承传统,因为旧事物往往蕴含着新意。陈子昂的诗,正是建立在对《诗经》《楚辞》的传统继承上,屈原和魏晋时期的诗人尤其是“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对他的影响最大。能够写出《登幽州台歌》这样风雅兴寄、高古深远的绝世奇作,不是什么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而是对前人思想和艺术精髓的浸淫贯通、因为云层厚积所迸发出来的耀眼闪电。《登幽州台歌》在形式上也取得了自由和突破,前两句为五言古风,后两句干脆直接致敬师法于《楚辞》。屈原《远游》篇有言: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登幽州台歌》整首诗相当于这句楚辞的倒装,其中也借鉴了“竹林七贤”中被誉为“正始之音”的阮籍《咏怀》诗中“天道渺悠悠”之句。屈原、阮籍、陈子昂的精神是一以贯之的。
屈原、陈子昂、王之涣,都是胸怀建功立业、报国济世之雄心壮志,他们心中都住着一个英雄,阮籍这样把“退”字写在脸上的人,当登上广武城俯瞰楚汉战场时,还是不小心表露了隐衷,脱口而出:“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更别说陈子昂、王之涣、李白年轻时候都爱舞剑,慷慨任侠、轻财好施,有济世大志。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民盟中央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