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为人物赋能
阎晶明
通常来说,小说家是书生中的一部分,社会实践能力不足。但小说家又有格外的“特权”,可以在作品中为自己的人物做各种“人事”安排,并有权“决定”他们的命运。
小说家可以为自己笔下的人物赋予各种奇特的非凡能力,这也是他们在虚构前提下的权利。《西游记》为人物赋予超现实的能力自不必说,《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也是个个怀着绝技。就说《红楼梦》吧,虽然都是养尊处优的富家男女,可是在曹雪芹的笔下,却赋予了他们很多不俗的能力。大观园里,厅堂上个个见出身手,却并不婆婆妈妈。年轻的如宝黛王熙凤史湘云,都是才艺出众、伶俐干练,也都是诗词歌赋的能手,为此还结了海棠诗社。这种情形有时候让人感觉不尽真实,但是由于故事描写得精彩,我们却情愿相信是真的。冷静下来细想,这不过是小说家可以为自己笔下的人物赋能而已,真正的能力其实在于小说家自己。
《红楼梦》里,不但年轻女子如此,即如一族之尊贾母,也绝不是靠权力威慑人,实在也自有过人的艺术鉴赏力。第五十三回,写贾家除夕时场面布置极尽奢华,笑语喧阗无有止境。盛大恢宏的描写中,更添无与伦比的细节,形容有钱也难买来的品位,足见宁荣二府绝非刚见世面的暴发户,实是荣华富贵的大家族。这添彩的细节,不是别的,正是一种贾母独赏的璎珞。说这璎珞由一姑苏女子名慧娘者绣出,因其十八岁便香消玉殒,所以作品传世者极少,“以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而且还进贡了两件,只留一件供贾母遇好日子时赏玩。话说这璎珞的好处并不主要在材质精贵,最主要是慧娘的绣术实在非凡。不说其中花草绣得多么生动,单说那上面的题字,勾踢、转折、轻重、连断与真正上佳草书无异。曹雪芹对其评价是,绣花草“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绣题字“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更说这慧娘从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知其者多,但得之者少。翰林文魔们为强调其品格之高,觉得“慧绣”之“绣”太俗,不足以命名,硬把“绣”字改为“纹”字,“慧纹”之称,超凡脱俗之喻。
贾母不作诗,也不猜谜,但独对戏曲一门深谙其道。点曲目可直唤其名,且能讲出点这一曲的时节、氛围之吻合度,讲戏文能道出的大小情节,所含之理,即使是唱腔、乐器也能如数家珍,头头是道。
贾母的艺评从来都非只谈艺术,空空炫技,实在是融着太多人情事理,且充满阶层观念,透着她骨子里的傲然贵气。第五十四回,她当着一众晚辈家眷,将两位艺人欲表演的一出《凤求鸾》批得一无是处,令演者心服口服。她的批评极其专业,与李纨的诗评才能略有一比。她对才子佳人戏的批判,满满的是不屑。认为这些戏之所以虚假可恨,是因为那些编戏的“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等等。语气里透着高人一等。但她又谨慎定位自己,认为贾家不过中等人家,还比不上真正的“大家子”。她的艺评实是社会批评。她对刘姥姥的热情,事实上是对方的自贬,对贾府的艳羡,大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送给刘姥姥的大批礼物,实是“宣传经费”,可使荣耀散播。对家中丫鬟奴才,一样在关爱中透着等级观念。
《红楼梦》里,能人巧匠太多,尤其很多人的艺术造诣之高,品位之纯,艺术见地之深,实超出一般人理解水平。那为什么我们不觉得不真实,反而增加了我们对人物的喜欢?作者之力!曹雪芹不是为一人而是为一群人赋能,让人目不暇接。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