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敬群:寻找孤栖之鹘
本报见习记者 吕婉莹
韩敬群简介:
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北京十月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入选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被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评为“中国十大出版人物”,获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出版人物奖”。
“文学作品的评价标准可以说是‘大体有,定体无’,关键是要建立起文学作品的坐标系,将每个作家作品放在坐标系中比较。”
“例如,关于爱情,元好问曾写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样直抒胸臆的句子。而李煜在《清平乐》中写道‘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虽没有直接点出情字,却给人留下无限想象。再比如,同样是推己及人,白居易写道‘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而杜甫则写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屏幕前,韩敬群用平和的语速娓娓道出自己对文学相关问题的看法,他充满书香气的发言余味绵长。这是不久前,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发起的一场文学沙龙式的线上直播,韩敬群与两位“70后”作家张楚、任晓雯对当今“文学之用”、阅读的选择等话题碰撞交流。
在这场近两个小时的直播中,韩敬群多数时间在耐心倾听两位作家的讨论,并时不时记下精彩部分,但到他发言时,他就会化身为“文学活字典”,既能频频引用唐诗宋词来阐释自己的观点,又能对中国与西方当代文学优秀作家作品侃侃而谈,对两位作家他也不吝鼓励与期望。
从1991年北京出版社文艺编辑部的一名新兵,到如今与年轻人畅谈编辑体会的资深原创文学编辑,30多年来,韩敬群参与、见证了中国当代原创文学的生成与发展,他以时代为背景,以文字为线条,编织着五彩斑斓的文学世界。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我自己曾做过显微镜,要先到玻璃店裁一条细玻璃,再将玻璃置于酒精灯上方炙烤,直至其慢慢融化成一个小玻璃珠子,这个珠子就相当于显微镜的透镜。再找一个火柴盒,在侧面挖一个小洞,放上观察镜,这样一个简单的显微镜就做好了。”
多年后,回忆起年少时制作显微镜的经历,韩敬群仍然十分兴奋,他边说边比画着小珠子的形状。“通过珠子去看观察镜上的东西还真能看到,像细胞核啊细胞壁啊,特别有趣。”
庄子曾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从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硕士毕业,转而投入中国当代文学的浩瀚海洋,年少时这种对任何知识都抱有好奇的兴趣,一直伴随着韩敬群往后的人生。在韩敬群看来,图书编辑是一个必须终身学习的职业,“编辑过程是以我们有限的知识储备应对无穷变化的书稿内容的过程,什么时候放弃了学习,什么时候便远离了出版的中心。”
于是,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年轻编辑们的眼中,韩敬群是三十多年来兢兢业业、坚守岗位,没有特殊情况从不请假的“韩老师”;在女儿眼中,韩敬群是“三十年如一日每天早晨雷打不动背诵英文单词”的“好学生”。因而他既能随口吟出“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等诗词名句,又能对艾丽丝·门罗等西方作家的作品发表专业见解,还对中国当代文学图谱了然于胸。
从业之初,韩敬群就希望成为像周振甫、钟叔河那样的学者型编辑,并在工作实践中用须臾不能放松的学习力向前辈们不断靠近。在韩敬群眼里,这种能力不仅是编辑力最为重要的部分,更是编辑的“光辉宝藏”。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各大出版社不缺少敬业且专业的编辑,这些大社名社也流传过不少编辑将自己的才华、心血贡献给作者以提升其作品水准的动人故事。但这样的故事,现在是越来越稀缺而不时髦了。”忆及往昔,韩敬群流露出一些怅然。为此,2021年全国两会期间,他提交了《关于提升出版编辑力的提案》,提倡出版业应崇尚学习,重视编辑力的建设。他希望有更多的文学编辑去发掘这一“光辉宝藏”,进而促进中国文学出版的繁荣发展。
“很少人,非常非常少的人,才拥有宝藏。如果你真的拥有,那你就千万不要松手。你必须别让自己路遇拦截,从你自己身边把它丢失了。”无论是借用作家艾丽丝·门罗的表达,还是另一位作家乔伊斯所说“一个傻瓜,只要坚持他的傻干,也能做成天才”,韩敬群想表达的,也是他正在践行的。
“既要做雅事,又要做琐事”
“出版社的总编辑应该是出版社的第一编辑。”钟叔河先生的这个观点备受韩敬群推崇,他甚至将其引申为:“总编辑应该是出版社品牌营销形象的第一代言人。”
对文学的情怀,并不影响韩敬群从图书编辑的定位出发,去思考一些现实问题——如何在高质量完成图书编辑工作的同时,让更多好书抵达读者。
成为总编辑后,韩敬群不仅会在视频直播中为大家分享对于书籍、读书的看法,就连他的微信朋友圈也都是与出版书籍相关的内容。“我希望通过这些内容能让大家看到,我们提倡什么样的写作,鼓励什么样的作家,这其实也是在传递出版社的形象。”
很多人把图书编辑比作图书的“助产士”“摆渡人”,韩敬群则更愿意站在作者的视角思考:“真正好的编辑既要擅长做雅事、大事,又要擅长做细事、琐事。我们更像是作者的经纪人,陪伴作者的成长和作品的完善。”
韩敬群把作家和作品看作出版社的核心,编辑必须要了解作家和作品情况。“优秀的文学编辑就像是天才捕手,不仅要善于捕捉作家,还要知道作家的优缺点在哪里。像乔叶是70后一代非常重要的作家,她目前的创作水平怎样?写作状态如何?她的作品在同类型作品上处于怎样的水准?这些都是我要了解的。”
就像当初,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北上》的选题就是韩敬群与作家徐则臣一起“碰”出来的。
2014年,徐则臣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创作完成后,韩敬群与徐则臣等人在咖啡馆聊下一部作品的选题。鉴于运河一直是徐则臣历年来创作的大背景,聊着聊着,他们觉得“运河”这一主题就很好,作品的最初创意就这样诞生了。
“清代诗人龚自珍辞官后,曾在1839年前后多次在京杭大运河南下北上,写就了315首《己亥杂诗》。我对则臣说,你从当代知识分子的视角写运河,一定要看看这组诗。”于是,在作品创作期间,韩敬群与徐则臣一起读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一起与运河研究专家陈喜波,走遍通州每一处与运河相关的角落。
《北上》成书后,最初图书扉页的题词选自白居易的诗句“事往唯留水,人非但见山”,在韩敬群的建议下,徐则臣将其换成了书中主人公在读的《己亥杂诗》中的一首:“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
而在编辑马丽华小说《如意高地》时,韩敬群也早早在创作过程就开始着手。他不仅会给作者快递“戏中戏”结构的电影碟片帮助作者构思,还在创作的两年中不断与作者探讨交流,直至作者拿出满意的成稿。
韩敬群说这样的编辑过程很有意义,“我在为作品不断的准备以及与作者的交流中,也能一点点进入角色。”
“要耐心发掘‘骊龙之珠’”
《庄子·列御寇》中写道:“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颌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
原创文学最能反映一个民族文化创造的活力,它的发掘需要编辑有足够的忍耐与坚持,韩敬群常常以发掘出版的“骊龙之珠”来形容原创文学出版之不易。
成为全国政协委员后,韩敬群提交的第一件提案便是《关于提升文艺原创出版的提案》。
石黑一雄曾经表达过作为一个英籍日裔作家“远离重大事件的发生场所的烦恼”。韩敬群认为中国作家是幸运的,他们每天都在经历着火热的生活以及层出不穷的大事件。但这又很危险,“故事并不是文学,现在一有新闻事件发生,很多作家都在比谁抢得快,使得小说越来越非虚构化。但我们不仅是要写一个好故事,更重要的是如何写好一个故事,要写出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世界。面对纷至沓来的故事,中国作家一定要擦亮眼睛。”
因而,韩敬群尤其珍惜发现一部好书、寻得一位好作者时心潮澎湃的时刻,这是他从事编辑工作的最大乐趣。但文学编辑工作绝大多数时间是波澜不惊的,韩敬群也曾一度陷入迷茫。
那是2009年前后,在韩敬群文学编辑生涯的第18个年头,他忽然发觉自己进入到职业“冗长而疲倦的惯性轨道”。“那时候,我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为一部作品激动是什么时候,或者说,我已经有些怀疑,自己还会不会为一部作品激动了。”这时,加拿大华人作家张翎《金山》的出现成为韩敬群重燃斗志的转折点。
一天,韩敬群正在和《十月》杂志时任副主编、著名散文家周晓枫就一部作品进行商讨。谈话中,周晓枫说:“我最近读到一本小说,是近些年读过的最好的作品,与很多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相比也毫不逊色。”韩敬群一听,很是好奇。当时,一家文学杂志已经决定连载《金山》,一家文学出版社也已经把《金山》列入出版计划,但韩敬群还是想要先读一下作品。于是,周晓枫给远在加拿大的作者张翎打了一通越洋电话,给韩敬群争取到了阅读机会。
“我当晚回家就开始看,一直看到12点多。”对于初读作品的感受,韩敬群至今记忆犹新。“第二天见到晓枫,我说这部作品确实不错。晓枫让我不要激动,她说后面写得更精彩。我心想,那行,我回家继续看。”韩敬群花了一整天将《金山》一口气读完,他形容自己“读得昏天黑地,读得神清气爽”。次日,他拨通了张翎的电话,用周密写钱塘观潮的文字向她描述阅读感受。张翎深受触动,两人快速商定了出版事宜。
事后,韩敬群在文章中写道:“作为职业出版人,我们不需要高深的文学理论家、批评家给我们分析指点,我们只需要看一看自己的职业状态,扪心自问一下,作为一名文学编辑,我们有没有经历这样的一刻——被一部好作品鼓舞激动,希望借自己的手催生它,担心竞争对手抢走它,由此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对于中国原创文学,韩敬群相信,“如果我们方向正确,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忍耐与坚持,隧道那边最终还是会透过一线微光,导引我们满怀希望,继续前行。”
“寻找这个时代的孤栖之鹘”
韩敬群心中理想的出版是“造福社会,造就自己”。
造福社会,就是要把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作者和思想贡献给读者。韩敬群提倡“开阔而温暖的现实主义文学”。“当下一些作品常常充斥着没来由的怨恨,动不动就鲜血淋漓。文学应该是真、善、美的,应当是能鼓舞人心向上、向善、向美的,人生本就有诸多不易,文学要给人带来希望。”
他曾花两年时间说服出版社出版一位毫无名气的年轻作者的《等待琦琦》一书,只因被作品中流露出的青春健康本色的生命力打动,虽然最终印数只有8000册。在《寻找精神之鹘》中,韩敬群写道:“在这样一个人人都在追求短线与变现的时代,这些书注定不会成为热闹的聚焦……作为出版人,我会固执地关注、耐心地寻找这样的作品,寻找我们这个时代的孤栖之鹘。”
韩敬群非常注重年轻编辑的培养。在提交的第一件提案《关于提升文艺原创出版的提案》中,韩敬群就强调了提高青年编辑职业素质与能力的重要性。在工作中,年轻编辑编辑的第一部书稿,韩敬群都会仔细审读,并在了解编辑水平的基础上提出针对性建议。对于一些重大图书选题,他也会放手交给年轻编辑完成。
和年轻编辑讨论业务是韩敬群的日常,他甚至细致到常去考证某些字句、诗词的使用。“韩老师常常跟我们讲优秀的原创作品是怎样的,他也会把优秀的作家作品推荐给我们,出版社里几乎每一个年轻人都曾和他交流过相关内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编辑樊金凤对此深有体会。
随着网络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书籍在人们生活中似乎处于越来越边缘的地位。2014年,韩敬群看到一位曾在出版社工作的同事转行做了人力资源,并招收了很多从出版业流出的人才,他感叹道:“二十三年如电抹,共谁把臂话桑麻。千帆过尽寻常事,明月依然照大江。”
韩敬群眼中的出版行业,已从“田园牧歌的计划经济时代”蜕变为“刺刀见红的激烈竞争时代”。出版业对年轻一代人才的吸引力有所削弱,出版行业的发展困境也转化为编辑的生存压力,尤其是在北京这样“居大不易”的城市里。韩敬群尽可能为年轻编辑们创造好的工作条件。他说,既然不能改变大环境,就要努力创造小环境。
关于造就自己,他曾在文章中写道:“当编辑是幸运的,因为心目中理想的编辑出版工作的最高境界,便是与各个领域最优秀的人打交道,这对个人会是最好的提升。很多时候,你会感觉自己不只是在做书,而是交到了良师益友。我觉得独自面对他们书稿的过程,其实也是一种形式的上课,是一个人的课堂,一对一的‘私教’。”
编辑杨宪益先生的《漏船载酒忆当年》,韩敬群近距离感受到“一代有风骨又有真性情的前辈知识分子的精神魅力”;编辑金隄先生的《乔伊斯传》,韩敬群见识到一个翻译大家“是如何较真,甚至较真到几乎可说不近情理”;编辑徐朔方先生校勘的《汤显祖全集》,韩敬群看到徐先生“目光如炬,心细如丝,为哪怕是看来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发现欣喜雀跃不止”……
与大师们的交流交往也潜移默化地熏陶着韩敬群的为人处世。虽然已在管理岗位,但在樊金凤和其他年轻编辑们的眼中,韩敬群仍是一位儒雅随和的长者,随时能和大家打成一片,“他常常会从发掘优点的角度看待大家,给我们以鼓励和期望,他总说自己就是一位编辑。”
2007年,韩敬群曾写下《娱乐至死的时代,出版还活着吗?》一文。文中,他借着阅读《我与兰登书屋》的感受,发出了中国出版业未来会怎样的疑问。如今,再来看这一问题,韩敬群的答案是乐观的:“出版一定会活下去。”在他看来,阅读就像人的衣食住行一样,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重要标尺。“阅读,所以成人。人为什么要放弃对美好的向往?我觉得是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