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赤子——追寻尼玛扎西的脚步
本报记者 韩雪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题记
奔腾的雅鲁藏布江,圣洁的雪山,明镜般的湖水,还有一片延展到雪山脚下的青稞地。
地里,一名中年藏族汉子正埋头查看冬青稞苗的长势。
半个世纪的高原阳光,将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数十年的辛劳,将他浓密的须发染得霜白。热烈的光线此时正好给他涂抹了一层浓郁的金黄,在阳光下闪耀着釉质般的光泽。
“嘟……嘟……”手机的铃声打破静谧:“尼玛扎西委员,您的发言稿已被选中,将在全国政协十三届三次会议上做口头发言……”
这通来自全国政协办公厅的电话让尼玛扎西有“中奖”的意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他打电话给好哥们、连任三届的全国政协委员图登克珠。电话那头,一个沙哑而高亢的声音从听筒里蹦了出来:
“这个发言太珍贵了,从2000多位全国政协委员里选到你,多大的荣誉!”
好哥们强调的“意义”既让尼玛扎西感到无上的光荣,又给他增添了无形的压力……
两个会场 两种记忆
2020年5月24日上午,人民大会堂万人大礼堂。全国政协十三届三次会议正举行首场大会发言。
众目聚焦之处,是站在发言席上的尼玛扎西。他身着藏族节日盛装,第一次站到了中国最高议政殿堂上。
主席台两侧的大屏幕上,《脱贫攻坚藏族儿女千年梦圆》的发言题目格外醒目,其中的每一句话他都烂熟于心,但仍抵挡不住阵阵袭来的激动和紧张。
“把下面的人看成青稞,就会有爱和轻松。”思绪一回到了晴空万里的高原,一回到350万雪域儿女之中,他就恢复了平静,充满了力量,燃起了激情:
“……今天,我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2019年底,西藏62.8万贫困人口全部脱贫,74个贫困县(区)全部摘帽!民主改革以来,短短六十载,跨越上千年,西藏不仅终结了千百年的封建农奴制,而且现如今,与全国一道迈向全面小康社会,藏族儿女千年梦圆。这充分体现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无与伦比的优越性。”
会场自发响起暴雨般的掌声,为尼玛扎西,也为350万藏族儿女!
这位生长在西藏和平解放后的第一位藏族农学博士,一颗诚挚的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那片圣洁的土地:为农业生态,“强力支持雅鲁藏布江流域生态功能提升与社会经济高质量协同发展”;为农业科技和农业人才,“以增强科技和人才支撑能力建设为主线,强力支持流域特色产业发展”;为农牧区,“大力实施农牧区公共服务保障体系建设重大工程”……
那一天的尼玛扎西,好多人都记得。
……
时隔9个月,尼玛扎西却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出现在全国政协的会场上。
2021年3月,北京,全国两会如期举行。
3月8日,全国政协礼堂。在《团结友谊进行曲》的乐曲声中,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政协主席汪洋在主席台,向逐一上前的政协委员颁发证书,握手、合影。
此时,正在举行的是2020年度全国政协委员优秀履职奖颁奖仪式。这是70年多来全国政协首次对在履职工作中作出突出贡献的全国政协委员进行表彰,接受表彰者共有20人。
随着一位又一位领奖者的上台,全场掌声持续不断。
“尼玛扎西委员!”主持人念到了他的名字,大屏幕上出现的是他去年在政协大会上发言的照片。
只是,照片失去了色彩,回归了黑与白。
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聆听着颁奖词——“他扎根西藏,围绕推动西藏农牧业发展和生态安全屏障积极建言献策,致力科研,助推青稞增产增收,为保障国家粮食安全作出积极贡献。投身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伟大实践,不幸因公殉职,把生命献给了一生钟爱的雪域高原!”
台下,好哥们图登克珠潸然泪下。
很多熟悉他的人静静地回想起那个削瘦的身影和那张真诚的笑脸,眼圈红了。
全场一片肃穆。
这一次,尼玛扎西永远缺席了。
“孩子”是自己的好
白朗县巴扎乡金噶村村支书普琼忘不了第一次见到的尼玛扎西:瘦,黑,经典的藏式髭胡,说话的口气热情又客气。那是2013年4月上旬,青稞还没种下,地里一片光秃。
“支书,我提供一种新种子,每亩能增产25公斤,你有信心吗?”尼玛扎西双手捧出了藏青2000的种子,眼中闪着光。
尼玛扎西出生的杂玉村位于山南市扎囊县,这里土地贫瘠、干旱少雨,种出来的青稞秆矮,穗粒瘪,经常得靠人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收。
儿时的尼玛扎西也经过了生活的磨难——高寒缺氧,土地贫瘠,即使是最耐寒的青稞,当时,亩产也不到一二百斤,粮食普遍不够吃。
眼看着父兄为了换取青稞经常外出,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青稞很珍贵”的念头,很早就埋在了尼玛扎西的心底。他从小就想,要将青稞种在西藏所有能耕种的土地里。
从事育种工作后,尼玛扎西开始明白:所有的作物种植一段时间后,种子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退化。为此,他选择了青稞良种选育和推广工作。
这一次的选择,就是一生的付出。
在青藏高原这一年一熟的地区,育种的周期比较长。育种又是半靠努力半靠天的工作,运气的成分不可或缺。“发现好的苗子,会感到非常喜悦,希望它明年会有好的表现。但到了明年,如果因为天气等原因造成表现并不好,就会觉得惋惜,然后在后年继续满怀希望地种下去,再从中筛选优异的单株……”在喜悦、惋惜、希望,再喜悦、再惋惜、再希望的循环往复间,尼玛扎西和他的团队从1993年开始选育品种,2013年通过品种审定,“十年磨一剑”,终于育成了藏青2000。
尼玛扎西成了“卖瓜的王婆”,到处夸他的藏青2000:“你看,这是最理想的品种,株高、量大、籽粒白、抗倒伏……”
西藏农科院农业所研究员禹代林记得,仅2013年这一年,尼玛扎西就往白朗县跑了十几次,推广他的藏青2000。
推广的第一年,就出了状况。到了出苗的季节,别的青稞地里纷纷冒出了绿色的嫩苗。种了藏青2000的地里,却一直没有动静。
农民急了,要到乡里要说法。
推广人员控制不住场面,赶忙联系正在内地参加报告会的尼玛扎西。放下电话,买机票,连夜驱车日喀则,入乡、进村,第二天天刚亮,他人已经站在了青稞地里。
“如果出不了苗,我给大家赔偿!”尼玛扎西拍着胸脯立下了“军令状”。大家安静下来。
随后,大家跟着尼玛扎西走进一块地,刨开土,一看,种子已经发芽了!又走进一块地,这里也发芽了!
原来,农技人员对新种进行过专门处理,这样长出来的青稞抗倒伏能力强,但出苗的时间也会晚一些。
果然,不到一周,青稞苗在尼玛扎西和农民兄弟们的守候和渴盼中整整齐齐长出来了。
此后,每到青稞生产技术推广的关键环节,尼玛扎西都要面对面地向农民讲解。他说的都是大白话。打农药,尼玛扎西会举着瓶盖,示范打几盖子农药。加水,他会拎起喷雾桶,给大家看看需要几桶水。看墒情,他把手戳进土里,再拔出来,告诉农民:到哪个手指节,土是干的,就该浇水了。
这些“土办法”,农民一听就懂、一用就灵。
在西藏种青稞的农民,几乎没有不认识这位大教授的。30多岁的村民多杰记得,“他来过我家两次,指导我怎么种地,我们坐在一起喝过酥油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新品种覆盖了西藏越来越多的土地。据统计,仅2013年,藏青2000在西藏的种植面积就超过了10万亩。两年后,西藏自治区粮食总产量首次突破100万吨。
尼玛扎西朝着“儿时的目标”越走越近。
时间都去哪儿了
每到四五月份的播种季,100多人的农业研究所大楼空空荡荡留下的不超过10个人。大部分人都随着尼玛院长下乡了。
从昌都市的边坝县到左贡县,需要过拉丁拉山,越八里拉山,翻莫攀山,踏雪地、过草地、穿河流,整整一天的路程。常年在途中颠簸的尼玛扎西忍不住发过这样一条朋友圈:“时间都去哪儿了?都在路上。”
据西藏农科院统计,尼玛扎西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下乡,行程2万多公里。他跑遍了全西藏28个粮食主产区。西藏有多大?120多万平方公里,占我国国土面积的1/8。
藏青2000之后,青稞研究还在继续推进。尼玛扎西带着团队又培育出了“13-5171-7”。这是西藏青稞的第四代。
为了新品种,尼玛扎西又开始下乡了。
2020年8月19日,那天结束得晚,晚上9点多了,几十个农民还站在地里,听尼玛扎西讲技术,一直讲到伸手不见五指。
车子拉着尼玛扎西回到县里,人们纷纷下车吃饭。乡长迟迟不见尼玛扎西,就问同行的人:“院长呢?”
尼玛扎西患有严重的糖尿病,那时,他正在车上给自己注射胰岛素。
下了车,坐下来,一人一碗面条,扒拉几口,倒头就睡,鼾声四起。
朱捷,北京来的博士,2019年7月到西藏农科院挂职。一次,他和尼玛扎西陪同一位油菜遗传育种学家到山南调研,结束后把专家送到了机场,尼玛扎西招呼他,“你跟我走,去看一下曲水的青稞。”
朱捷看了看表,这时已经是下午5点。
他们来到拉萨市曲水县的一块试验田。一边是5171青稞新品种,秸秆立得笔直;一边是老品种,青稞秆不少都弯了腰。
“一倒伏,就会造成青稞减产。这两边的产量差异会非常大。”
尼玛扎西不光想着粮食。
“能不能培育出一种品种,籽粒已经成熟,但秸秆还保持着一定的绿色?这样既保证口粮,秸秆又供应为饲草,老百姓能养活更多的牛羊,就能增收致富了。”下乡路上,尼玛扎西不止一次说过这个设想。
有一次,他们坐车下乡,窗外掠过一片一片的青稞地。一看到青稞,尼玛扎西的眼珠就转不动了。
“停车!”他连忙喊司机。车子刹住了,他却半天下不了车。
达瓦顿珠这才知道,院长是闪了腰。可是,脚一沾地,尼玛扎西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上坡、下坎、爬过了一条大沟,扑到了青稞地里,蹲下来,痴迷地查看着苗株。原来,这片青稞有点“怪”:籽粒已经成熟,而大部分的茎秆叶子却仍是绿色的。
达瓦顿珠一下子明白,院长在想什么了。这个从博士毕业后就一直跟随尼玛扎西的藏族小伙子受到了强烈震动:“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对工作怎么会那么不要命呢?”
青稞和农民,就是院长的命啊!
农科院里的航标灯
2015年,尼玛扎西被正式任命为西藏农牧科学院院长。
他更加忙碌了,不仅仅要懂青稞,还要懂小麦、油菜、豌豆、加工、水产、饲草、牦牛……
2016年12月,省部共建青稞和牦牛种质资源与遗传改良国家重点实验室在西藏正式成立。这是尼玛扎西一手争取来的,在全国省一级的农科院里,仅有两家。
身为科学家,行政工作占去了他太多科研时间,尼玛扎西也不止一次想过卸下院长的职务,踏踏实实地做科研。但没人听到过尼玛扎西的抱怨,他有办法。
有人问他:“院长,你一年当中有多少天休息时间?”
他伸出了三个指头——藏历除夕、藏历新年和农历除夕。
一年?三天!
他对妻子拉琼解释的“理由”冠冕堂皇:“农业工作季节性强,关键的时间节点一来,人怎么能休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
拉琼习惯了,懒得跟他辩论。
上班,尼玛扎西是领导。下班,尼玛扎西是研究员。
偏偏他还特别认真,连项目申报书,他都要亲自审改。提纲、大纲、小标题……
院长办公室那盏不灭的灯,成了西藏农科院的航标。
高原缺氧,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或主动或被动,都会放慢节奏。尼玛扎西却总是转得像陀螺:“时间一晃很快就过去了,不能浪费。”
在西藏,能跟上他节奏的人并不多。
下属到他面前叫苦叫累,他笑呵呵地开导:
“你们在拉萨工作,比起在地市是不是幸福多了?刚一毕业就能在省会工作,要更加努力才行。”
当年一毕业就在拉萨工作的他,就曾经“更加努力”过。时值上世纪90年代,一些单位里人心浮躁,不少人到处寻找赚钱的门路。尼玛扎西花1000多元钱买了台收音机,却是用来下班后在家自学英语。后来每次出国考察,同行的人都对他流利的英语佩服不已,谁又知道,这样的根基还是在三十几岁打下的。
其实,尼玛扎西同样不乏藏族男儿的真性情。西藏最大的难处,是缺人才。当有北京的教授主动表示帮助西藏培养人才时,尼玛扎西像孩子一样地唱起藏族人献给最尊贵的客人的祝酒歌。
他兴奋地对达瓦顿珠说:“达瓦你知道吗?人家专家发自内心地愿意为咱西藏培养人才,我不应该感谢人家吗?人生在世,要活得潇洒,死得潇洒!”尼玛扎西笑着说的话,惹出了达瓦顿珠的眼泪:“老师怎么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
尾声:回响
2020年9月4日,尼玛扎西在出差途中安排10日国家重点实验室开会的事,他肯定地告诉自治区农科院农业所研究员曾兴权,“没有问题,我会准时回到拉萨。”
9月4日晚,拉琼打电话给丈夫,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9月5日下午,尼玛扎西乘坐的车辆行驶在那曲到阿里的国道上,一贯把时间看得特别重的他,在赶路。
意外,中断了这一切。
9月5日,在做第三次全国农作物种质资源普查与收集的途中,尼玛扎西突遇车祸,猝然离世。
人生这趟路,尼玛扎西停在了55岁这一站。
消息传回农科院,一个霹雳在所有人头顶炸响。没有人肯相信,他们流着眼泪反复确认。
正在昌都出差的达瓦顿珠接到电话,“我们的老师没了!”
声音淹没在一片哭声中。
远在北京的儿子放下电话径直冲到了机场:我要回家!
没有人比拉琼更伤心。
刚听到噩耗,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以前不管忙到多晚,我都等着他回来……”
农科院的办公楼里,继续着忙碌,也继续着悲痛。
办公室里,还保持着尼玛扎西出差前的陈设。
衣帽架上,挂着几条雪白的哈达,是下乡时当地农民双手捧给他的。
鲜红的党旗,安静地矗立在一角,提示着这是一位共产党员的办公室。
小桌上,咖啡、饼干、青稞粉这些加班熬夜时的干粮还在。
办公桌上,摆着一摞又一摞的材料,每一页都有尼玛扎西的笔迹。还有一张他手写的便条,是请农业所帮忙解决岗巴县农民的青稞种子。
右手边的材料上面,轻轻放着一只淡蓝色的口罩。对折的折痕,仿佛在等着尼玛扎西重新拿起它,再次戴上。
在办公室主任林斌的印象里,会议室的门从来没关过,天天都有会。他对院长最不满的,就是他从来都不知道推活,“只要是活来了,都接。”
翻看日程安排,尼玛扎西逝世前的每一天排满了开会、下乡、出差、加班……工作几乎填满了尼玛扎西的所有时间。
他没有休息时间,他身边的人也没有休息时间。尼玛扎西带着他们寻找到了忙碌的意义。
“前几年我还在想离开的事。现在我打定了主意,我们是尼玛扎西培养出来的,死也要死在这里。”不止一个人流着泪这样说。
一批人从此坚定了信念。
这意味着,这些青春的男男女女将继续在这个“缺氧”的地方,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与土地相依,与青稞为伴;
这意味着,这些青春的男男女女将继续在这个“不缺精神”的地方,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用他们晒黑晒粗的皮肤,映照着雪白的哈达,圣洁的雪山。
到雪域高原走一走,看一看吧——
“雪山青草,
美丽的喇嘛庙。
……
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回拉萨!
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
……”
曾兴权收到了他的发明专利通知书;达瓦顿珠博士小心捧在手心里的冬青稞种子,也已经趁着秋天种了下去……
青稞再丰收了,尼玛扎西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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